“吴兴沈氏沈耕——” 那唱名声如同一声冰冷的判词在沉寂的大堂中回荡。
被点到名字的士子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中脸色瞬间褪得惨白。
他穿着一身明显不合体、浆洗得发白甚至带着些许补丁的粗布深衣身形瘦削此刻更显得摇摇欲坠。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他几乎是拖着脚步踉跄着挪到大堂中央那片空地上对着上方的中正官们深深弯腰作揖动作僵硬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寒…寒生沈耕拜见…拜见诸位明公。
” 与之前高门子弟从容自信的姿态相比这份畏缩与惶恐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高门子弟队列中响起几声极轻微的、压抑不住的嗤笑和窃窃私语如同细小的针尖扎在每一个寒门士子的心上。
端坐上的品评官们态度也瞬间为之一变。
之前的和风细雨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漠与居高临下的审视。
副中正周闵脸上那丝惯有的笑意变得有些玩味他慢悠悠地翻着名册并未立刻发问反而先看向身旁另一位品评官仿佛闲谈般道:“吴兴沈氏?似乎并非郡中显姓吧?” 那位品评官会意立刻接口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回周副正确非郡望大姓族中最高者似乎只在邻县任过一任县丞。
”此言一出无形中便给沈耕的出身定了性——寒微无可依仗。
周闵这才仿佛刚注意到沈耕还躬着身子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落在他身上如同打量一件物品:“沈耕起身回话。
” “是…是…”沈耕慌忙直起身额头已是一片冷汗眼神慌乱地不敢与任何一位品评官对视。
“今日考教”周闵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问题也与之前对待高门子弟时截然不同不再是风花雪月或经典义理而是直指繁琐苛刻的实务细节“《晋律·户婚律》中关于‘占田过限’与‘盗耕公私田’之界定律文如何规定?若遇豪强侵占贫户永业田而贫户无力举证依律当如何处置?又此类案件审理时需特别注意哪些关节方可避免偏颇?” 这一连串问题极其专业刁钻非熟稔律法刑名、且有实际处理狱讼经验者绝难准确回答。
莫说一个埋头苦读诗书、缺乏实务历练的寒门士子便是在场许多高门子弟闻言也不禁暗自咋舌庆幸未被问到如此难题。
沈耕当场就懵了脸色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拼命回想读过的律法条文却只记得零星碎片根本无法组织成完整的答案。
关于审理关节更是无从谈起。
他支支吾吾语无伦次:“占田…这个…律法有云…不得过限…盗耕者…罚…贫户…贫户…” 他越是慌乱答得越是混乱不堪甚至前后矛盾。
几位品评官面上已露出毫不掩饰的不耐与鄙夷。
周闵更是微微皱眉打断他:“罢了。
律法不清如何为官理政?莫非只知死读诗书不通世务?” 这批评已是极重。
沈耕吓得浑身发抖几乎要跪下去。
另一位品评官见状似乎“好心”地换了个方向问题却更加偏门:“既然律法不精那便考教经义。
《尚书·禹贡》篇详述九州贡赋其中提及扬州‘厥贡惟金三品厥包橘柚锡贡’此‘金三品’具体何指?‘锡贡’又与‘常贡’有何区别?其背后反映了何种古圣王治理之道?” 这问题涉及上古地理贡赋制度细节极其冷僻若非专研《尚书》的学者根本难以答全。
这分明是有意刁难了。
沈耕彻底绝望了脸色灰败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答不出来只是绝望地站在那里如同狂风暴雨中一株无助的小草。
“哼!”周闵冷哼一声将名册往案上一丢声音冰冷“经义不明律法不通乡评亦是平平。
如此岂堪造就?岂能妄占品流?” 不等顾雍发话另一名品评官已厉声开口语气严厉:“大胆沈耕!明明才疏学浅竟也敢来中正堂贻笑大方?可见心存侥幸企图蒙混!此等行径实属狂妄!依我看当直接黜落不予品第!” 这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沈耕心上也砸在所有寒门士子心上。
沈耕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失眼中是巨大的惊恐和不甘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声音凄厉:“不!明公!学生…学生苦读十余载…绝非心存侥幸…实在是…实在是问题太过…” 他想说“太过刁难”但最后一点理智让他咽了回去只能化作无力的辩白和哀求。
“还敢狡辩?!”那品评官猛地一拍案几声色俱厉“学问不精便是不精!还敢怨怼考教不成?如此心性更是低劣!滚下去!” 沈耕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羞愤、绝望、恐惧、不甘…种种情绪最终化为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
他再也无法忍受这巨大的羞辱猛地一跺脚掩面转身踉踉跄跄地冲出了大堂甚至顾不得礼仪身后留下几声压抑不住的啜泣和一片死寂的压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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