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吹过带来泥土和麦秸的混合气息清冽而厚重。
陈景明背着那个洗到泛白的帆布行囊一步步走向村口的老槐树脚下的土路被月光照得像一条蒙尘的银带。
他走得很慢仿佛每一步都在与脚下的土地告别。
月光下老槐树虬结的根旁新翻的泥土散发着湿润的气息。
他们十五岁那年埋下的“时间胶囊”一个生了锈的铁皮饼干盒已经被挖了出来静静躺在一旁。
李娟就蹲在那片斑驳的树影里身形纤细像一棵倔强的白杨。
她没有哭只是低头借着微光翻看着一张泛黄的信纸。
王强则蹲在另一侧用一只防风打火机点燃了半截红蜡烛小心地插在松动的土堆上。
昏黄的烛火跳跃着映着他棱角分明的脸也照亮了那张被岁月侵蚀的信纸。
三人谁也没有说话空气中只有风声和远处几声零落的犬吠。
这是一种无声的默契一场属于他们三个人的、迟到了太久的仪式。
那张纸上是他们当年用稚嫩的笔迹写给未来的信。
“我要考上北大清华离开这个地方再也不回来。
”——李娟的字迹清秀而决绝每一个笔画都透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我要让俺娘住上村里第一座砖房天天吃肉。
”——王强的字歪歪扭扭却充满了朴素而滚烫的希望。
“我想……坐一次飞机看看天上的云是不是做的。
”——陈景明的愿望最小也最虚无缥缈像一个孩子对天空最纯粹的向往。
远处县道上传来一阵沉闷的引擎轰鸣由远及近。
那是今夜开往省城的最后一班长途客车。
离别的时刻到了。
陈景明缓缓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混合着麦香的冷空气。
就在这一瞬间他意识深处那套熟悉的标签系统骤然激活却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呈现。
不再是冰冷的文字而是一种可以被感知的温度。
他“看”向李娟只见她头顶上方飘浮着一团灼热如炭火的气息那气息凝聚成四个字——【回不来的人】。
滚烫焦灼带着义无反顾的决绝和被未来炙烤的痛楚。
他又“看”向王强那是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气仿佛深冬腊月的井水冻结成另外四个字——【逃不出去的人】。
绝望滞重是被现实和责任牢牢钉在原地的宿命感。
最后他内视自身。
一股温润的气流从心脏处升起如同夏末午后被阳光晒透的麦穗暖洋洋的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怅惘。
那温度最终汇成一行字——【忘不了的人】。
车灯的光柱像两把利剑刺破田野的黑暗越来越近。
“站住!” 一声暴喝从麦田的小径深处传来。
王强的父亲带着三个本家亲戚手里攥着削尖了的木棍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跟在他们身后的是披着一件破烂棉袄的疯大伯。
老人眼神涣散脚步踉跄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楼……楼比天高……踩空了……就没了……没了……” 王父双眼通红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他死死盯着王强声音嘶哑地吼道:“你们要去送死吗?城里是吃人的地方!我哥你亲大伯在深圳的工地上摔断了脊椎骨老板跑了没人管!他现在连自己叫啥都喊不清!你们还去?!” “噗通”一声王强直挺挺地跪倒在坚硬的泥地里膝盖撞在碎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抬起头烛光映着他眼里的泪光声音抑制不住地发抖:“爹我不是要逃!我想出去学本事回来给村里盖个新学校!你看看狗剩看看娟子他们不是一个人走我们也不是去送死!” 一直喃喃自语的疯大伯忽然停下了脚步他走到王强面前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王强的脸看了许久像是要从这张年轻的面孔上辨认出什么。
他忽然伸出干枯的手指着王强身上那件崭新的、其实只是地摊货的假名牌运动服迟疑地问:“你……穿校服了?” 夜风中李娟站了起来。
她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一本封皮已经磨损的《平凡的世界》借着车灯的余光翻开其中一页用一种不大却异常清晰的声音朗读起来: “……生活不能等待别人来安排要自己去争取和奋斗;而不论其结果是喜是悲但可以慰藉的是你总不枉在这世界上活了一场……” 她的声音穿透了夜风也穿透了王父等人心头的暴戾。
几个原本躲在远处田埂后看热闹的村民不知不觉地走了过来卖豆腐的老张开拖拉机的周叔还有几个刚刚放下碗筷的妇人。
村医赵姨不知何时也挤到了前面她没说话只是快步走到陈景明身边往他手里塞了一小包用油纸包好的东西压低声音说:“这是晒干的苍术和白芷晕车的时候贴在肚脐上要是想家了……就含一片在嘴里。
”她那双看过无数病痛的眼睛里满是温和只是轻轻拍了拍陈景明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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